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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3、第 33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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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绝圣和弃智死死护住饼餤:“不不不, 这是师兄专门买给我们的,不能让给别人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是买给你们的?东明观的前辈们也还没用膳。”

    两人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两包饼餤不够五位道长分,道长也未必爱吃珑璁餤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慢悠悠喝着茶,心里却暗自嘀咕, 蔺承佑傲睨一世, 居然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。绝圣和弃智有时候憨头憨脑的, 一遇到吃食倒空前聪敏。

    蔺承佑故意问:“不让?”

    “不让,别的也就算了, 这可是师兄的一片心意。”弃智抹抹眼泪, “待会东明观的前辈来了,大可以吃别的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道:“行吧,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,不怕撑坏肚子,那就一块不许剩,要是敢浪费粮粟,这半年的例钱可就没了。”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破涕为笑, 捧宝贝似地捧起珑璁餤:“滕娘子,这东西好吃极了, 下回我们买来请你吃,这回是师兄大老远买来的,我们就不擅自分食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摸摸大胡子,写道:这话我记下了。

    两人拍拍胸脯:“贫道绝不打诳语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暗想,这两个臭小子跟师尊一个脾气,银钱上抠门得出奇, 每常攒下例钱,顶多买些吃食孝敬师尊和观里的修士,主动请外人吃饭, 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,没想到他们对滕玉意倒是挺大方。

    正当这时,见美等人来了,后头还跟着五六个道童。每个道童怀里都抱着一个包袱,像是竹简之类的物什,看上去又重又硬。

    五美道袍翩翩,袜舄洁净,一个劲地催促徒弟们,瞟见大堂里的貌美伶人,神魂都飞走一半,眨巴两下眼睛,心不在焉道:“世子,能找的都找出来了,全在这了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唤了贺明生过来,指了指那帮妓人:“让她们走。顺便给我们备桌素馔。”

    贺明生回头冲众女直瞪眼睛,众伎不敢造次,袅袅婷婷依次离去。

    贺明生拱手笑道:“世子上回点了好几壶龙膏酒,这酒芳辛酷烈,只有真正懂酒之人才知其妙,这几日贺某从龟兹胡商处又得几壶,既要备膳,要不要一道奉上?”

    “龙膏酒?”蔺承佑一头雾水,他何时在彩凤楼喝过龙膏酒?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心里一抖,那晚在彩凤楼捉妖,师兄让店里安排他们的吃食,滕娘子因为师兄不肯给翡翠剑解咒,气头上点了好几壶龙膏酒,听说一壶就要花费不少银钱,萼大娘当时都乐坏了。

    论理彩凤楼早将酒帐送到成王府去了,师兄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吧。

    滕玉意笑呵呵起身,意思很明显:世子、诸位道长,你们慢用,在下告辞。

    蔺承佑道:“慢着。”

    他笑问贺明生:“上回我一共喝了几壶龙膏酒?”

    贺明生随身带着账本,笑呵呵翻到某一页:“此酒回甘无穷,一瓶就能把人醉倒了。世子酒有别肠,一口气点了三瓶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眯眼打量滕玉意,龙膏酒外头不常见,宫里却贮藏了好些,他年年喝年年醉,记得性子烈得很,上回滕玉意喝了三壶,离开彩凤楼时却不见丝毫醉态,可见她酒量不浅。

    他意味深长一笑:“今晚喝酒的人多,本该来它个十壶八壶,但既然还有正事要办,只宜浅酌一番,先上个三壶吧,记得再备一桌好菜,统统记在王公子的名下。”

    贺明生愣了愣,颇有些为难:“这……王公子下午做了安排,每顿均有定例,今晚这一顿已经满数了,怕是不能再加酒菜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假怒:糊涂,既是世子要喝,破例又如何?在下早就想招待世子和东明观,机会难得你速速把酒热了上来。

    她写一句,贺明生便弯一下腰,到最后红光满面,搓手笑道:“世子磊落不凡,王公子豪爽阔达,两位珠辉玉映,连贺某都跟着沾光。那就依王公子的话,贺某马上下去安排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笑道:“多蒙王公子款待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假作豪爽拱了拱手,面色如常,款款落座。

    见美等人笑嘻嘻:“让王公子破费了。贫道斋戒多年,本不该沾荤酒,既有此等好酒,少不得破例一回。”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暗暗皱眉,五位道长不但鼻头发红,眼珠也有浊色,平日怕是没少耽于酒肉,怎好意思说自己斋戒多年。

    不一会酒菜上桌,滕玉意假意谦让一回,端起酒盅便喝。

    程伯过来制止,被滕玉意杀人般的目光逼回去了。

    她的心正在滴血,三壶龙膏酒,那就是一万多钱,白日出门时带了那包七彩琉璃珠,本为了应急,哪知用在了酒钱上,酒菜都上桌了,不猛喝一顿怎对得起自己。

    滕玉意不动声色喝光三杯,待要摸向第二壶,不提防瓶子空空,壶里都一滴不剩了。

    蔺承佑往嘴里扔了颗酪枣,满脸坏笑,不用说,定是他喝的。

    滕玉意笑靥浅生,改而摸向第三壶,才斟了一杯,就被蔺承佑抬手扣住了酒壶。

    蔺承佑笑道:“王公子,我略通医理,好心劝劝你,你有恙在身,如此豪饮当心激坏了嗓子。”

    他话里有话,分明在敲打她,滕玉意故意露出错愕之色,然而等蔺承佑松手,她立刻又拿起酒壶斟了一杯,所谓龙膏酒,乃是用龟兹西域一种灵兽的鳞甲炮制,除了酒味甘醇,还能散瘀解毒,正因有此灵效,一斛才值五千。

    她又不是真染了风寒,本该多喝喝酒解毒,蔺承佑这话哄哄别人也就罢了,唬不了她。

    她慢条斯理喝了好几杯,待要再斟,酒壶却又空了。

    她疑窦丛生,低头在桌上到处看,明明还有大半壶,怎么凭空又没了,可等蔺承佑拿起酒壶,酒却又汩汩倾注出来。

    滕玉意心知他不过是仗着身手耍花招罢了,她满打满算只喝了一壶半,怎肯就此打住,只恨再抢却怎么也抢不到了。

    他二人明争暗斗,五道还在慢悠悠咂摸手中的第一盏:“好酒!果然好酒!”

    蔺承佑放下酒壶,指了指那堆包袱:“各家道观关于金衣公子的记载都在这里了?”

    “没错,金衣公子两百年前便开始作乱,各类杂述也多,可是方才我们粗粗翻了翻,大多是说此妖来历及它害人的手段,关于它和尸邪的渊源,暂时没找到相关记载。”

    “一定漏看了什么。金衣公子不会突然转性,仔细在各观异志上找一找,未必找不到源头。”

    “世子,今晚如何部署,王公子和那两位伶人住在何处?”

    蔺承佑道:“葛巾娘子和卷儿梨住一间,王公子住她们对面。她三人住在后苑厢房,彼此挨在一处。花园里有一处小佛堂,相距不过百步,我已令贺明生派人送些茵褥过去,今晚委屈诸位道长了,就住在小佛堂里。”

    用完膳,蔺承佑带人到各处都察看一番,把每个角落都撒了七追粉,这才带着绝圣和弃智往后苑去,穿过廊道时,忽然在拐角处看到一个人。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愣了愣:“滕——王公子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抬目一看,今晚月明星稀,花园幽静绮绣,几窠牡丹探到欄轩前,花瓣虽未盛放,却也浓姿半掩,清风拂过,花影簌簌摇动。

    那人站在花前,负着手似在赏花,背影看着是滕玉意,可她明明听到唤声,却恍若未闻。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不疑有他,迈步就要跑过去:“王公子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心中一沉,抬臂拦住二人,指尖飞快燃起一道符,就要弹将出去,就在这时候,滕玉意转过身来看他一眼,神情泰然自若,哪有半点阴煞之气。

    蔺承佑迅即熄了符箓,明知故问:“你不在房中,在这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是啊,王公子,道长他们不是在你身边吗?”绝圣和弃智围到滕玉意身前。

    滕玉意打量蔺承佑神色,心知方才他起了疑,这倒正中下怀,便将早就写好的一叠纸拿出来,看着绝圣和弃智: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们师兄聊一聊。

    蔺承佑抱怀笑道:“我不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说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抽出第二张:事关尸邪,世子如果不想像上回那样又让尸邪跑掉,不如耐心听我一言。

    蔺承佑抚了抚下巴,发话了:“你们到边上等一会。”

    说着缓步踱近:“说吧,王公子有何见教?”

    滕玉意一笑,指了指第三张纸:世子刚才误以为我是尸邪吧。

    蔺承佑似笑非笑:“是又如何?你鬼鬼祟祟站在此处,我看了起疑心不是正常么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:可是绝圣和弃智道长并未起疑,他们骤然看到我,第一反应就是问我为何在此,假如我真是尸邪假扮,等他们反应过来恐怕已经晚了。

    蔺承佑早猜到她会这么说,故意蹙了蹙眉:“这话也对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顺理成章翻开下一张:世子可想过,今晚绝圣和弃智离我最近,他们千防万防,唯独想不到尸邪会扮成我,尸邪那般奸猾,早已将我的相貌神态摸透,万一哄过了两位小道长,事败事小,伤人事大。世子确定要冒这个险?

    蔺承佑道:“接下来的话我替你说了吧:为今之计,只能赶快替我解毒,我能说话自辨,也就不怕尸邪假扮我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笑了笑: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尸邪那般奸诈,若世子因为不肯给我解毒再要让尸邪跑了,自己不会觉得扼腕么?

    蔺承佑忽然走近两步,俯身闻了闻滕玉意的肩头。

    滕玉意暗吃一惊,急忙往后一弹:你要做什么?

    这句话可事先没写在纸上,她只能瞪大双眼,把惊怒写在脸上。

    蔺承佑喝了点酒,脸上虽无醉意,黑眸却像寒泉般益发深邃,懒洋洋往后退了一步:“滕娘子喝了那么多龙膏酒,目下满身酒气,尸邪便是像假扮也假扮不了,回头我告诉绝圣和弃智,若是撞见滕娘子,只需闻闻有没有酒气,他们鼻子灵得很,断乎不会出错,没有酒气的那个,必定是尸邪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定了定神,旋即抽出下一张:要真是如此,我何需来找世子,你可知那晚我为何会被尸邪蛊惑?单凭相貌和神态与我阿娘相似,不足以让我中计。

    蔺承佑沉吟,昨晚滕玉意作饵时他就蛰伏在不远处,看她满面泪痕,绝不像是装出来的,可见她当时也迷了心智,后来她突袭尸邪,委实出乎他意料。

    “滕娘子为何会上当?”他隐约有些好奇。

    滕玉意:尸邪并未直接来找我,而是先潜入上房。偷了我阿娘的衣裳,还抹了我阿娘箱箧里的香膏,只因处处细节都吻合,我才不慎上当。世子以为尸邪来时不会做准备?彩凤楼里藏了不少龙膏酒,它想把自己弄得满身酒气,简直易如反掌,偷我的衣裳和毡帽,更是手到擒来。不过嘛,正因为它那晚做得太多,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尸邪无法左右的。

    滕玉意说的这些话蔺承佑早就想过了,他故意发问:“它左右不了什么?”

    滕玉意抽出一张纸:它似乎不能及时判断出被蛊惑者身体的异样,比如我明明嗓子哑了两晚了,昨晚在幻境里却能张口说话,我猜它今晚若是存心假扮我,便会吸取上次的教训,扮作无法说话的模样,以此来骗取楼中人的信任,世子倘若不想让众人上当,唯一的法子就是给我解毒。尸邪即便能及时调整气息和外貌,也绝对察觉不了我嗓子已经恢复。

    蔺承佑脸上笑意未减,然而没再接话。

    滕玉意莞尔:我的话说完了,究竟该如何,还请世子自行权衡。

    说着昂首朝台阶边踱了两步,绝圣和弃智往这边一瞧:“说完啦?”

    滕玉意点点头,绝圣和弃智于是跑出来:“师兄?”

    蔺承佑若无其事道:“我去小佛堂查查东明观的异志,你们送王公子回房吧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刚下台阶,程伯和霍丘从暗处闪身出来。

    直到回了厢房,蔺承佑都未跟过来。滕玉意本来踌躇满志,突然一点底气都没了,坐下来又等了片刻,蔺承佑仍无消息,她一边拨弄棋子一边想,难道她料错了,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他还是不打算给她解毒?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在滕玉意房里坐了一会,便回到自己厢房画符。

    滕玉意颓然令人备水,准备盥洗沐浴,忽听霍丘在外头说话:“世子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扬声道:“王公子?出来借一步说话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出了房门,果见蔺承佑站在门外,她冲程伯和霍丘摆了摆手,示意他们退下。

    程伯和霍丘避回房中,耳朵却竖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正要去绝圣弃智房里,听说王公子酒醉渴乏,顺便给你送点醒酒之物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心头一阵猛跳,他果然是来送解药的,低头看他的手,哪知两手空空。

    解药呢?她无声瞪着他。

    蔺承佑笑道:“滕玉意,你不是挺聪明的吗,能不能说话,自己不先试试么?”

    滕玉意一惊,下意识清了清嗓子,这才发现喉间那种异感不知不觉消失了,她试着吐露字句:“咦,什么时候解的——”

    当了几日哑巴,冷不丁从唇齿间溢出两个字,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早上我就让绝圣和弃智把解药给你了,你自己不肯说话,怪得了我么?”蔺承佑一脸无辜。

    滕玉意一愕,原来是那粒水粉色的药丸,这厮当真坏得没边了。给药却不说明缘由,她怎知自己能说话了?

    亏她刚才准备了一大通话拦住蔺承佑,他当时面上一本正经地听着,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。

    她觑他一眼,好不容易解了毒,眼下忙着确认真伪,也就顾不上与他斗法了,试着体会了一下,自觉除了稍有涩滞感,并无明显不适,便甜甜一笑:“多谢世子。”

    她嗓音尚未完全恢复,说起话来不如往日清甜,然而眉眼灵动,显然心情大好。

    蔺承佑注视她表情,坏笑道:“这解药最忌饮酒,阁下要是不喝那么多龙膏酒,估计此刻已经完全好了,可惜王公子太贪杯,我好心劝你少饮点,结果拦都拦不住。

    滕玉意笑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“好了,醒酒药送到了,王公子早些歇了吧。”蔺承佑一本正经“嘱咐”了一句,转身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他一走,程伯和霍丘从后头出来:“小姐,你的嗓子……”

    怎么突然就好了。

    滕玉意信口胡诌:“这病本因风寒所致,白日就好了许多,听说龙膏酒有些散寒之效,我晚间喝了不少,应该是把寒气都逼了出来。”

    程伯仍是满腹疑团,但也知道以小姐睚眦必报的性子,若是被人害得不能说话,实在没理由替人遮掩。

    滕玉意再次清了清嗓子,欣然道:“程伯,快帮我弄点醒酒汤来。”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忙着在房中画符,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,抬头看蔺承佑进来,连忙拥过去:“ 师兄,滕娘子身上有玄音铃,我们要不要再给葛巾娘子和卷儿梨的房外多贴些符?”

    蔺承佑坐在桌后,捉袖研墨:“就凭你们画的这些符,贴一百张又有何用?充其量挡挡小鬼,给尸邪挠痒痒都不够。”

    说着放下墨搥,冲绝圣伸出手:“拿来吧。”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一愣: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手指头啊。”蔺承佑捉过绝圣的胖手,“自己咬还是我替你扎?”

    “自己咬吧。”绝圣苦着脸,无意中一瞟,才发现师兄指尖也有不少星点状的血痂,估计都是这几日为了画符咬破的。

    他连忙咬破手指,把血滴到墨里,接着跑回条案,颠颠地把白日没舍得吃的杏酥饮端来。

    “师兄,这是滕娘子之前让人送来的,你这几日既没吃好也没睡好,趁现在无事好好补一补。”

    弃智也从怀中取出一包玉露团,推到蔺承佑面前:“师兄晚间只顾着喝酒,都没吃多少东西,这叫玉露团,前两日在滕府的时候滕娘子令人做的,可好吃了,师兄你尝尝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瞥了瞥,绝圣那碗杏酥饮已经结块,不用吃也知道败味了,而被弃智当作宝贝似的那包玉露团,更是皱皱巴巴没个样子了。若是吃下去,没准会坏肚子。

    对绝圣和弃智来说,这几样吃食均不算常见,难怪他们宝贝似的收起来,又宝贝似的献给他。事到如今他算是知道滕玉意怎么哄人了,他其实不饿,何况这还是滕玉意送来的。

    但他实在不忍心让绝圣和弃智扫兴,不动声色分辨一番,好在没什么怪味,估计滕玉意没专门给他下毒,尽管不想吃,还是都吃光了,吃完后想了想,滕府的厨娘手艺不错,比起家里的厨娘不相上下。

    “好了,吃完了,干活。”他净了手面,把巾栉扔到一边。

    “好吃吗?”绝圣和弃智两眼放光。

    蔺承佑想说“马马虎虎”,出口就成了“还成。”

    末了他抬手摸摸师弟们的圆脑袋:“去办正事吧,把你们那些不成样子的符撕下来,再把这个贴上。这符能烧破尸邪的皮肉,它若硬闯定会发出响动,你们住得最近,今晚警醒些。”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高兴应了。

    蔺承佑展开条案上的异志,一目十行查找线索,接连找了好几卷,无外乎是金衣公子某年某月在何处出现,一共祸害了多少娘子,僧道如何追袭此妖,以及它是怎样逃遁的。

    此妖喜采阴修炼,被它迷惑的女子无不阴元耗尽而亡,就算侥幸被僧道救下,也会一夜之间衰老成老媪。光是前朝的茂德元年一年,金衣公子就残害了二十来人,由此功力大涨,此后无人能将其降服。

    举凡长安城百年以上的道观,大都有金衣公子的记录,蔺承佑翻找一圈,始终没找到金衣公子与尸邪的渊源,这时候绝圣和弃智贴完符回来了,蔺承佑道:“你们找找这堆,我去那边翻一翻。”

    卷帙摊得到处都是,绝圣和弃智赶忙过来帮忙。

    弃智抱了一堆滚轴在怀里,不小心掉落一卷,俯身捡起来仔细翻找,一无所获,又打开第二卷,目光在上头游移,没找到金衣公子的名号,却意外有别的收获:“咦,这上面居然有师尊的道号。”

    绝圣忙着在灯下翻找,无奈道:“你别犯糊涂啦,这都是百年前的异志录了,里头提到的道家大多仙逝了,师尊哪有那么老。”

    弃智固执道:“可这上面是写的‘清虚子’嘛,绝圣你自己看看。”

    “这也不奇怪,应该是道号撞名了。”绝圣揉揉眼睛,一字一句念道,“ ‘清虚子道法高妙,擅长书符幻变,为求正道,常养气绝粒,茂德十一年,因捉艳妖身亡,被尊奉为——”

    蔺承佑本来不以为意,突然眸光一动。

    “艳妖”,“茂德十一年”。

    他走近一揽,短短几行字,概括了前朝那位道人的一生,就写在卷帙的角落里,丝毫不起眼。

    “能将一位‘道法高妙’的道长害死,想必不是寻常妖怪,为何这个‘艳妖’别处不见记载?”

    “对哦,凡有大妖临世,道观一定会详加描述,既是茂德年间的妖邪,妖会不会就是指的尸邪?”

    蔺承佑道:“不可能。尸邪名叫丰阿宝,茂德十四年才死,化作尸邪是十年后的事了,首先年头对不上。其次尸邪非妖非魔,既是道家正统的异志录,怎会把尸邪妄称为‘妖’?所以这艳妖定是指的别的妖物。”

    “艳妖、艳妖。”弃智琢磨,“应该是女妖的名字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未必,以皮相惑人者,概可称为艳妖。”蔺承佑来回踱了两步,“茂德年间曾出来为祸人间的艳妖,方才不就提到一个么。”

    “金衣公子?”

    “前朝那位道长擅长书符幻变,不会坐以待毙,如果这里的‘艳妖’真是金衣公子,它害死道长时自己免不了受伤,难怪茂德十一年之后少有它的记载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沿着那行记录往上找,原来是一家叫玄阳观的道观,这位前朝的“清虚子”道长,正是该观第六位住持。

    “可能这便是关键了。”他眼里浮现一点笑意,“仔细翻一翻,说不定能借此捋清金衣公子和尸邪的真正关系,我去小佛堂了找找玄阳观的异志录,你们留在房中,记得我方才说的话,切莫出岔子。”

    “师兄放心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滕玉意喝了碗解酒汤,自觉嗓子又比先前见好,心里益发高兴,待要掩门盥洗,就听外头霍丘喝道:“什么人?”

    滕玉意竖起耳朵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无事。有个婢女过来送汤,小人多问了几句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样的婢女?”

    “自称来给葛巾娘子送巾栉,模样黑黑的,有些粗手大脚,葛巾娘子似乎呵斥过这婢女,记得名字叫青芝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想起青芝那对着葛巾房门撇嘴的轻蔑表情,心中一动:“她方才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像是被小人吓了一跳,但模样很沉稳,说话不紧不慢的,送了东西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听这番描述,不像受了惊吓,滕玉意待要细问,袖子里的小涯剑突然变得滚烫,她心中警铃大作,随后想到蔺承佑等人尚未离开,假如是妖邪作祟,必定瞒不过他们。

    看来是小涯憋得太久想出来了,于是对霍丘道:“眼下暂且无事,不如你先回房吧,要是青芝再在廊道里出现,你和程伯立即去告知隔壁的小道长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款步踱回床边:“出来吧。”

    剑身一阵光彩流转,小老头喜滋滋钻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老夫都快馋死了,滕娘子,你喝了那么多美酒,怎么一滴也不给老夫留?”

    滕玉意道:“我还要问你呢,我平日喝点酒你便要作怪,今晚在前楼为何那般老实。”

    “还不是因为蔺承佑在嘛。”

    “嚯,原来你怕他?”

    “我这不叫怕。”小涯跳到窗前的榧几上,长长地伸了个懒腰,“我这叫躲,他是小魔星,天生命里带劫,神憎鬼厌的,没事我惹他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命里带劫?蔺承佑也有劫么,怎么没见他倒霉?

    欸,何时轮到他倒霉她就称心了。

    她提壶往琉璃盏里倒了点从自家带来的酒:“你不敢惹他,所以你就来欺负我了,我像是好欺负的人吗?”

    “不好欺负。但就算再不好欺负,也是老夫的小主人嘛。”小涯捧着杯盏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,“滕娘子,我出来不光想讨酒喝,还有正事要说,你打听清楚借命的事没?”

    滕玉意一怔:“打听了,可惜这几日忙着避祸,没打听出什么来。”

    小涯背靠琉璃盏坐下:“老夫早料到如此,滕娘子,眼下有个化解灾厄的大好机会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明知故问:“要我亲手斩杀金衣公子或是尸邪?”

    “或者把二怪一起杀了。记住,一定要是致命的一刀,那样斩妖除魔的福报便会记在你头上了。”

    “何谓致命一刀。”

    小涯眯了眯眼:“凡是妖魔鬼怪,都会有要害之处,或是眼睛、或是腹脐,你只要弄清楚金衣公子和尸邪的要害在哪,待蔺承佑他们制服了二怪,再找机会动手就不难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点点头:“我听明白了,你是要我等蔺承佑打得差不多了,上去补最后一刀?先不说蔺承佑不会给这个机会,就是他把尸邪绑了送到我跟前,凭此妖的凶力,轮到我出手时也可能遭遇意外。”

    小涯性如爆炭,当即恼了:“反正老夫该说的都说了,你要是怕危险,就别想抵消借命的灾厄了,好不容易活回来,你也不想整天倒霉吧。”

    他气呼呼喝了好些酒,跳到小涯剑上往里一钻:“话说完了,老夫走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敲了敲剑柄,小涯一无声息。

    她惆怅地饮了杯酒,看来光出谋划策还不够,还得亲自动手斩妖除魔了,换作从前她定会觉得荒谬至极,可自从醒来之后,许多事已无法用常理来解释,她常常疑心这是一场梦,早上起来倚窗梳妆,会忍不住把手伸到窗楹前打量。

    春光下的手,白皙、温热、柔软,知冷知热,能屈能伸,她看了又看,摸了又摸,直到确认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,胸膛里狂跳的心才会慢慢平静。

    她不再是幽魂一缕,可以尽情抚摸每一寸春晖,她心里有许多打算,想喝遍天下的玉液琼浆,她舍不得表姐和姨母的笑颜,迫不及待想查清当年的真相。就连面对阿爷,她的心境也早有不同。

    她不知道是谁帮她借的命,但既然活过来了,又怎甘心整日都活得提心吊胆。要害?致命一刀?她一边琢磨,一边缓缓转动小涯剑,等她意识过来时,发觉自己正认真筹谋。

    她一哂,小涯认她做主人不久,却很了解她脾性,虽说她连尸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儿都没弄明白,却已经开始有滋有味计划此事。

    不过这两日她也累了,趁尸邪没出现,不如先好好休憩,盥洗了上床躺下,很快就睡着了,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滕玉意心里一颤,下意识摸向小涯剑,只听外头程伯沉声道:“两位道长,出了何事?”

    绝圣声音很急:“园子里死人了。”

    程伯一愣:“尸邪来了?”

    “不是,死的是一名婢女,不知是自杀还是被人害死的,听说是葛巾娘子的贴身丫鬟,名叫青芝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临睡前未敢脱衣,赶忙掀被下榻,就听程伯在外道:“公子,你醒了么?”

    滕玉意欲要开门,忽然起了疑,尸邪手段层出不穷,万一这是尸邪使的奸计,开门岂不是自投罗网?她想起蔺承佑的话,停下来摇了摇腕上那串铃铛。

    铃铛哑默,可见周围并无阴煞之气,滕玉意放下心来,打开门看见绝圣等人站在外头,晨光熹微,廊道里人声沸乱。

    倚翠轩住的都是彩凤楼有头有脸的名伎,听说出了事,这些人纷纷打开门往外探望,因来不及梳妆,个个鬓乱钗斜。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确认滕玉意安然无恙,便道:“王公子,园子里出事了,我们得过去帮师兄的忙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正了正头上的浑脱帽:“走,我也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程伯忙道:“刚出了人命,园子里必定人多且杂,公子想知道什么,只管吩咐老奴去打听。”

    弃智点头:“对对对,天虽亮了,但青芝死因不明,贸然跑过去,当心冲撞了什么,绝圣你去吧,我留下来照应王公子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绝圣拔腿就跑。

    滕玉意略一迟疑,此事来得太蹊跷,程伯心明眼亮,交给他去打听,未尝不是个好法子。

    她回房飞快梳洗一番,等了一阵不见程伯回返:“霍丘,你可将昨晚的事告诉弃智道长了?”

    霍丘道:“已经说了。正想请公子的示下,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大理寺的人?”

    “大理寺的人来了?”

    弃智踮脚往园中张望:“万年县的法曹和大理寺的官员都来了,估计是师兄派人找来的。”

    这么快?滕玉意迈步往外走,路过东侧尽头的一间房时,记起这是葛巾娘子的房间,于是停下来往里看,听说昨晚卷儿梨和葛巾同住一屋,估计也该听到消息了,然而门开着,里头并无人影。

    那口井并不远,就在园子里一株芍药丛后头,沿路不断有人闻讯赶过去,脚步纷乱分明都吓坏了。

    滕玉意走到园中,老远就看见贺明生搓手顿足:“我这是触了什么霉头,一再碰上这样的倒霉事。我平日好吃好喝地待她们,做错了事也不舍得打骂,这贱婢若还有半点良心,寻死也该死到旁处去。”

    只见一名中年吏员喝道:“贺明生,这岂是你撒野呼喝之处?司直和评事都在此,正需静心盘查,还不赶快把你的人驱到一旁去,再带头吵嚷不休,当心治你的罪。”

    贺明生讪讪擦擦汗,掉头驱逐众人,众人互相推挤着,远远退开了几步。

    滕玉意打量那位吏员,身着青袍,品阶不高,既被找来查案,料着是万年县的法曹参军之流(注1)。

    再走近些,就看见井前躺着一人,不,一尸。

    尸首衣裳湿透了,身子底下洇开一大团水渍,头发散乱铺开,手搁在身侧,指甲是一种发白的淡紫色,甲缝里似有些脏污之物。

    一阵风吹来,风里夹裹着淡淡的水腥气。滕玉意胸口泛起轻微的恶心,没来得及看清青芝的脸庞,恰巧程伯迎过来,滕玉意顺势停下。

    抬头却看见贺明生后边站着几人,萼姬捂着胸口一个劲说吓人,卷儿梨和抱珠吓得紧紧相依。

    另有一名身穿朱绿裥裙的女子,侧脸看来异常貌美。这女子独自站在角落,有种遗世独立的况味。

    滕玉意愣了愣,葛巾?

    葛巾望着井前的尸首,眼里满是凄楚之色,黯然一回头,露出疤痕鲜红的另一半脸。

    她似乎并未察觉滕玉意的视线,失魂落魄往回走,走了两步,忽有吏员上前阻拦止:“所有人不得回屋,司直和评事有话要问。”

    弃智往前跑去:“师兄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才看见蔺承佑站在井前,差点忘了此人还是大理寺的评事了。

    万年县断不了的案子,会逐级往上报,蔺承佑既是大理评事,理当有权过问。

    蔺承佑身旁是一位二三十岁的绿袍官员,大概就是大理寺司直了,两人说了几句,蔺承佑冲贺明生招招手:“把人都叫出来,在园中等候问话,也不用另腾空房了,就在小佛堂吧。”

    贺明生哪敢推托,一叠声答应:“是。”

    官员环顾一周,开口道:“我等问话期间,楼内所有人不得私自交谈,更不得擅自离去,若有违者,当以畏罪滋事论处。”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难得没黏着蔺承佑,而是远远站在另一侧。东明观的五道也来了,正拉着绝圣和弃智在打听什么,此话一出,众道也噤声了。

    滕玉意看了眼程伯,程伯暗暗点头。

    彩凤楼里的妓伶本就不少,加上庙客伙夫,约莫有一两百人,蔺承佑和那名大理寺司直各负责一半,再快也得要问到晌午。

    好在大理寺很快派了吏员来相帮,饶是如此,等到滕玉意被请去小佛堂问话,也足足过去一个多时辰了。

    小佛堂门开着,一靠近就让人打寒战,滕玉意昂然环视,这地方还是这么阴冷,听说昨晚蔺承佑和五道睡在此处,一晚上过去居然未冻出病来。

    她刚要进去,里头出来一个人,仓皇一抬头,那人与滕玉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。

    滕玉意一怔,葛巾。

    葛巾香腮带泪,边走边用帕子擦拭,滕玉意暗暗打量葛巾,怪不得五道说此女和她有些挂相,别处统统不像,唯独眼睛神似,都是睫毛纤长,双眼杏圆如墨,里头若是含了盈盈泪光,颇有种楚楚动人的韵致。

    滕玉意笑眯眯拱手:“葛巾娘子?”

    葛巾从未见过眼前这大胡子的年轻胡人,随意欠了欠身:“公子。”

    说完便匆匆离去,滕玉意这才往里走,条案上供着幡花香炉,案后那尊童子像却不见了,此时站在条案前的是那名大理寺官员,面前摊着页册,手中执着笔。

    蔺承佑抱着胳膊懒洋洋坐在一侧。

    滕玉意恭恭敬敬一揖:“见过世子殿下,见过司直。”

    大理寺司直打量一番这古怪胡人,又瞧了瞧蔺承佑,奇怪的是并未详加打听滕玉意的生平来历,而是径直问昨晚的事:“昨晚王公子一直在房中?”

    “不敢随处乱逛。”

    “听到过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曾。”

    “听说令尊派了两名护卫伴你左右,你睡了,他们想必不敢深睡,他们可曾跟你说过什么?”

    “霍丘昨晚曾在廊道里撞见过青芝,他觉得青芝形迹可疑,当时就喝问了她几句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眸光微动:“什么时辰的事,青芝都说了什么?”

    滕玉意细细说了昨晚的事。

    蔺承佑跟同僚对视一眼:“王公子可以走了,把霍丘叫进来问话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告辞离去。

    到了晌午时分,青芝的尸首被抬走了,众人的禁足令解封,被告知可以自行在楼内活动。

    趁霍丘未归,滕玉意问程伯:“早上打听到了什么?”

    程伯道:“这口井是楼里用来浣洗衣裳的,早上粗使仆妇过来汲水,发现水桶搁在井边,往内一看才发现了里头的青芝,仆妇吓得失张失智,呼喊声引来了世子等人,世子察看尸首时似是发现了不妥,自己留在井边看守,令人去大理寺找人,再后来的事小姐便都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颔首,不愧是程伯,短短工夫就能打听到这许多细节。

    “程伯,你眼力好,可看到青芝身上有什么异样?”

    “老奴想法子走近看了,尸首上没有伤口,衣裳也并无破损,指甲里有些淤泥,略微泛碧色,估计是井壁上的青苔,应该是投井后抓挠井壁所致。”

    “抓挠井壁?”

    程伯道:“老奴以前见过投井自尽之人,与青芝的情状很像。井水很深,又是头朝下跳入,估计是投井又后悔,想自救却晚了,被发现时应该断气不久,因为手指头尚未泡出皲痕。如被人强行从后头推进去,挣扎时胸腹处的衣裳应该会有刮擦,身上也会带些伤口,所以老奴才猜青芝并非被人谋害,不过这都是泛泛一说,究竟如何,恐怕只有检尸之人才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这就奇怪了,如果青芝死因并无可疑,蔺承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,他究竟发现了什么,居然把人挨个叫去审问。

    未几,霍丘回来了。

    “世子把小人叫过去,问的全是细枝末节,譬如青芝本来是什么神情、被小人喝住时有什么变化、手里拿着哪些东西、头上可戴了簪环……小人记性算好的,却也架不住这样问,颠过来倒过去的,想起来一点就吐露一点,世子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,这才放小人回来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点点头:“我们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,接下来的事就不与我们相干了,楼里耳目混杂,你和程伯在外头不必刻意打听,就算听到了什么也不要理会,回来私底下说。”

    说罢去前楼用膳,东明观五道正在厅中议论此事:“真是想不到,昨晚尸邪未来,倒是出的别的乱子。听说这个青芝是那位被毁容的前都知的婢女,主人好端端的,婢女却寻了短见。”

    见美声音一低:“查清楚了?真是自尽?”

    “大理寺的官员公然说的,世子在旁听了也无异议,料着无甚可疑,否则怎么一个疑犯都没带走?”

    众道松了口气:“那就好,昨晚楼里那么多人,如果婢女是被人所害,这行凶之人未免也太冷血大胆。”

    他们这厢放言高论,厅中不少人都悄然竖着耳朵,听说青芝是跳井自尽,众妓神色稍见和缓。

    见仙看到滕玉意,热情打招呼:“王公子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左右一顾,奇怪没看到贺明生,本来还想吩咐他安排酒膳,只好先作罢。

    “各位上人安好。”

    “咦,王公子,你嗓子好了?”

    “伤风几日,早就见好了,昨晚喝了一席酒,早上起来就能说话了。”

    见天笑眯眯道:“昨晚让王公子破费了,老道今日才从萼大娘口里得知一壶龙膏酒值五千,我等本来要酬君一局,可惜不出三日就能降服尸邪和金衣公子,往后再要请王公子出来喝酒,怕是没机会了。”

    不出三日?滕玉意款款落座:“找到对付尸邪和金衣公子的法子了?”

    见乐瞧向厅中,看众妓纷纷识趣离座,这才低声道:“昨晚世子回到小佛堂,让我们专心找百年前玄阳观的异志录,结果巧了,王公子猜我们找到了什么?”

    不等滕玉意发问,他笑嘻嘻道:“百年前也有一位叫清虚子的道士,此人曾与茂德年间一位艳妖交过手,不幸被艳妖所害,奇怪的是,艳妖自此也无消息了。世子怀疑这艳妖就是金衣公子,在小佛堂里找了半夜,果然发现异志上写了‘此妖乃异鸟所化’,而且打从这艳妖出现的那一年起,金衣公子便不见记载,等它再出现,已经是数年后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见仙凤目微眯:“王公子该猜到了吧,前朝道人与金衣公子两败俱伤,一个当时就死了,一个失踪好几年,金衣公子忙着养伤去了,所以没机会作乱。还有一件事更古怪,据玄阳观异志所载,清虚子道长与金衣公子最后一次交手是在樊川附近,道长的尸首也是在樊川发现的。”

    “樊川?尸邪生前被幽禁的那处行宫是不是就在樊川?”

    见美一拍大腿:“我等一直没弄明白金衣公子和尸邪怎么搭上关系的,这不就来了?千丝万缕,渺若无痕,要不是偶然发现‘艳妖’的记载,怕是一辈子都查不到这二怪的渊源。”

    “异志上可写了这是哪一年的事?”

    “茂德十一年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讶道:“当时尸邪还是个养在行宫里的公主,名叫丰阿宝,只有十三岁。光凭金衣公子在行宫附近受伤这一点,怕是无法确认二怪是如何相识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除此之外,再也找不到二怪之间的联系了,在那之后三年,丰阿宝身死,再十年后化作尸邪破土而出。金衣公子与其一同作怪,又被鄙观的祖师爷给镇压。”

    “即便是真的,这与三日内降服妖物有何关联?”

    见仙压低嗓门道:“先前仅是猜疑,实则并无证据,经过昨晚一遭,基本能确认二怪早就相识了。能同时被尸邪和妖物习练的诡术可不多,假如能在三日内找到相关记载,顺势再破解了要门,不就能将其一网打尽了?”

    所以这是还没影子的事,滕玉意好奇道:“上回那位金衣公子似乎伤得不轻,不知可伤到了要害?”

    “要害?“见美摆了摆手,“哪来的要害?”

    滕玉意心头一紧,金衣公子竟没有要害,那她的“致命一刀”如何送出?

    “此妖之所以能作怪百年,依仗的不只它千变万化的本领,还有它那一身飞翼,它真要想逃,,只需一振翅,转眼便会无影无踪,世子上回射中它几箭已经是不易了,估计与它硬闯府外的降魔阵有关,因为受了伤,行动才变得迟缓,这一下估计元气大伤,几年内都别想再作怪了,但想伤它的要害,却是难上加难。”

    所以还是有了。滕玉意抿了口茶:“金衣公子本事再了得,说白了是一只禽妖,既是血肉所化,怎会没有紧要处?”

    见乐竖起两指,作势往自己脸上一戳。

    滕玉意面色一亮:“眼睛?”

    见乐收回手:“不单单是禽妖,举凡在人间作乱的妖物,大多离不开眸子。不过据《妖经》上所载,金衣公子与旁的妖物不同,它那双眼睛惑乱人心的本事不在尸邪之下,只要被它一望,别说想刺中它眼睛,不先被它吃了就不错了,所以明知它要害在何处,却也徒唤奈何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听得头皮发紧,小涯这个糟老头子,净出馊主意,本以为金衣公子本领在尸邪之下,下起手来也会相应地容易些,没想到这般凶险。

    她回想那晚蔺承佑射箭的先后顺序,心念一动,一边摩挲盏沿,一边问:“尸邪呢?上回世子射中它五箭,不知可有什么讲究?”

    “尸邪禀天地邪气而生,只要不被挫骨扬灰,再重的伤也可以慢慢自愈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心凉了半截,这东西如此难缠,怪道是邪中之王,要不这次就算了,下回换个妖力低的邪物?

    “不过嘛,尸邪可是有要害的,王公子猜猜,它的要害在何处?”

    滕玉意来了精神,想起这怪物挑中了她和卷儿梨等人,据她所见,三人除了眼睛,别无相似之处,于是大胆猜测:“眼睛?”

    五道齐齐摇头:“不对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又想起尸邪出手时的情状,那红色曼陀罗般的尖锐指甲简直令人心悸。

    “指甲?”

    “也不对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本想猜心窝,但也知尸邪无心,况且蔺承佑连射五箭,唯独放过了尸邪的心窝。

    滕玉意越是猜不中,五道便越是眉飞色舞。

    “贫道就知道王公子猜不中。”

    “不如这样,王公子再猜三局,要是猜不中,王公子再请我等喝一回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暗暗一嗤,这几个老头打的好主意,看出她对这东西感兴趣,绕来绕去想骗她的酒钱。

    她沉吟一番,含笑道:“如果在下猜中了呢?各位上人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?”

    诸道低声商量一番,抚掌道:“依你所言!不过王公子要是输了,寻常的酒菜我们可不要,需得昨晚的龙膏酒才行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笑道:“这有何难,谁有纸笔,我们立字为证。”

    堂里的庙客送来一套笔墨,滕玉意把事项写下,交给诸道一一过目,又令他们按下手印,自己也签字画押,这才继续往下猜:“喉咙?”

    “不对,不对。“

    “腹心?”

    见美兴奋得胡子发颤,仿佛那黑如纯漆的龙膏酒已经摆在眼前:“王公子,别怪贫道没提醒你,你只剩下一次机会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凝眉长叹:“这一局怕是要输了。”

    这时庭外传来脚步声,来人却是蔺承佑,绝圣和弃智跟在后头。

    蔺承佑扬了扬眉:“说什么这般热闹?”

    五道兴致正浓,忙将来龙去脉说了:“世子快请坐,如果侥幸赢了酒,贫道借花献佛,厚颜答谢世子一局。”

    见美又假意道:“方才人人都劝王公子慎重,哪知拦都拦不住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无奈摊手:“是啊,拦都拦不住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似在等人,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,令人奉了茗具来,一边烹茗一边看他们玩。

    众道看滕玉意迟迟不开腔,一个劲地催促:“王公子,快猜吧。”

    “愿赌服输,莫要抵赖才好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不紧不慢放下茶盏,忽然笑道:“有了。牙齿?”

    见美等人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高兴得直搓手。

    “不算不算。”见仙第一个站起来,“王公子分明是瞎蒙的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,打赌之前已经猜了三回,打赌后又猜了三回,尸邪身上统共就这么多处,误打误撞罢了,不算不算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一双眼睛从左至右一溜:“诸位道长方才怎么说的,‘愿赌服输,不能抵赖’,你们管我是怎么猜的,既然猜中了,就得服输。”

    见喜笑眯眯道:“真要是王公子自己猜中的,贫道自无异议,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,王公子先前死活猜不中,怎么突然就猜中了?打赌无论输赢,全凭自己的本事,但要是有人暗中相助,也就谈不上公允了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一抬眼。

    滕玉意讶道:“见喜道长,你是怀疑有人偷偷告诉在下?”

    见喜瞄瞄绝圣和弃智,意有所指:“贫道没这个意思,但要让贫道输得心服口服,王公子得能说出个所以然来。”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气鼓鼓地正要开腔,被蔺承佑一拦。

    他讥讽笑道:“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,东明观的前辈原来喜欢赖账,王公子怎么猜中的我不管,但我这两个师弟自从进来后统共才说了一句话,想诬赖他们暗中相助,经过我同意了么?”

    见天眨巴眨巴眼睛,再闹下去把蔺承佑也得罪了就不好了,忙道:“见喜胡说八道,世子切莫往心里去。王公子,我们愿赌服输,你且说说吧,要我们替你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不冷不热道:“你们无故怀疑我使诈,光答应我这字据上的要求还不够,假如我能说出理由,你们还得给我和两位小道长赔礼道歉。”

    “好!只要王公子能说出道理来,贫道必定好好赔罪。”

    “嘿嘿,就怕王公子说不上来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就是,能说早就说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冷笑:“那晚诸位道长为了让尸邪心念浮动,不断用言语激惹它,但直到世子说到它名叫丰阿宝,它似乎才真正有了怒意,当世子提到它一辈子都不能认爷娘时,这邪物不但癫狂发怒,嘴边还钻出两颗又尖又利的雪白獠牙。如果我没记错,之前世子虽用金笴射它,它却不痛不痒,獠牙露出后,身上的皮肉才开始发出恶臭,所以我猜它的要害就是那对獠牙,如非心神不宁,绝不会轻易露于人前,一旦拿出来示人,便是它凶力最弱之时。”

    见喜呆了一瞬,起身深深一揖:“贫道枉口拔舌,险些污蔑了王公子和两位道长的清白,自知无礼,深感愧怍。”

    见天等人也悻悻然赔罪:“想要贫道们怎么做,王公子只管提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把那张字据收到袖中,笑吟吟道:“不忙,这字据我先收着,等哪天想起来再来叨扰诸位上人。”

    又状似无意道:“尸邪这对獠牙藏得这般深,是不是拔了之后它才能灰飞烟灭?就不知好不好拔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看了看滕玉意,冷不丁道:“王公子今日怎么有兴趣打听这些事?”

    滕玉意眼波微转:“我跟它打了这几回交道,心中早就恨极,虽然无力对付此怪,也想知道它有哪些要害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摸摸下巴,正要说话,只听环佩叮当,萼姬领着一行霓衣金钗的妓人来了,

    走到堂前站定,萼姬敛衽笑道:“奴家知道寻常姿色入不了世子的眼,特意挑了几位色艺双全的娘子过来,世子看得上谁,只管告诉奴家。”

    众人一看,一下子来了八名都知,个个云鬓高耸,艳丽惊人。

    蔺承佑目光从左至右掠了一遍,忽然一笑:“一个怕是不够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一口茶险些喷出来,连忙放下茶盏。

    众道目光闪烁,颇有些艳羡之色。

    绝圣和弃智面色发窘,低头盯紧自己的脚尖。

    萼姬目瞪口呆,蔺承佑以往虽来过彩凤楼两回,却从未叫娘子作陪,今日这是开窍了?

    她忙用手中的白角扇掩住唇,乐不可支道:“世子年少气盛,正是贪新鲜的时候,不论一个还是八个,都依着世子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心中一哂,程伯悄然近前道:“公子,房中那壶酒热得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心知程伯借故带她离开此地,本来还想看一阵热闹,想想也觉得不妥,于是起身道:“在下先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五道神不守舍,哪还顾得上跟滕玉意打招呼,绝圣和弃智却急步跟上滕玉意:“王公子,师兄让我们跟着你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自己忙着寻欢作乐,当然要支开两个师弟了。

    “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?正好我也没吃,我让他们把午膳送到房中来。”

    “师兄给我们买吃的了。”弃智拍拍胸口,果然鼓鼓囊囊的。

    他们一面说一面往外走,就听萼姬欢快道:“二楼就有雅间,向来是招待上客的,要不世子这就随奴家去楼上,奴家让人一并送酒食来。”

    “二楼?不必了,就在后苑随便找间大屋子吧,能同时盛得下八个浴斛的那种。”

    浴斛?还八个!

    这回别说绝圣弃智,见美等人都是老脸一红,正当这时,贺明生带着两名庙客过来了,他身材肥硕,一动就是一身汗:“世子,你要的浴斛都备齐了,小人令人送到后苑了,不知要做何用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放下茶盏,吊儿郎当道:“浴斛里盛满水,把人领到装浴斛的房间等着。”

    妓人有两个性情活泼些的,忍不住吃吃轻笑,贺明生瞪她们一眼,正要低斥几句,不料蔺承佑从怀中取出一铤金搁到桌上。

    众妓顿时脸泛春色,她们是平康坊最出众的一等名妓,懂丝竹善文墨,平时轻易不出来见客,一贯只侍奉缙绅巨贾,缯彩珠宝看多了,论理是看不上一铤金的,但谁叫这是成王世子赏的,提前把赏金拿出来,可见他也甚是心急。

    萼姬惊讶笑起来:“世子不用急着赏她们,伺候好了再赏也不迟。”

    贺明生暧昧笑道:“看不出来吗?世子不想等了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在手中抛了抛那铤金,起身一笑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忽又想起了什么,扭头道:“等一等,我怎么记得上回不止这些人,你们楼里别的都知呢?”

    贺明生把擦汗的帕子塞回袖内,谄笑道:“世子好记性,确有两人病了在房里休息,小人怕病气冲撞了世子,也就没让她们来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道:“这两人叫什么名字,何时病的?”

    “一个叫魏紫,一个叫姚黄,世子上回叫她们认过画,应该还记得她们。魏紫病了好几日了,姚黄则是上午才告不适,适才小人已经叫医工给她看过脉了。”

    蔺承佑问:“她们病得重不重?”

    “不算重,近来楼里出了好些怪事,魏紫和姚黄受了惊吓难免有些惫懒,只需喝几剂药,再调养数日就无妨了。”

    “既不算重,那就叫她们出来吧。”

    滕玉意脚下一顿,此君竟连病中之人都不放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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